玖瑶君

【FE风花雪月】《十年后的信使》(希尔凡X英谷莉特,金鹿线)(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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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1186年守护节的第一日,那段短暂、漫长、重要、渺小、光怪而陆离的日子开始了。它开始的并无前兆,就像贾拉提雅冬日的暴风雪——在寒原高地之上,本就气候变幻莫测,加之毗邻炼狱之谷阿利尔,从那里终年袭来的灼热之风与寒原的气候互相作用,使得气候更加恶劣难测,干旱也更为常见。而今天,又一场暴风雪降临了。


英谷莉特用手擦了擦窗户上的晨雾,看到了伯爵府门口的情状:自己的长兄正在上马,与父亲一起,向着远方前行。今天是贾拉提雅的冬日祭,为了祈求本年的风和日丽、雨水丰沛,贾拉提雅的伯爵与继承人会去领地内具有神圣之名的塔克峰(据十分古老的传说,有人看到女神赐福的龙群曾经短暂地停留在那个山峰之上,然后向着阿利尔方向飞去),进行为期两天的祈福仪式。顺便,也许还会给位于山峰脚下的母亲的墓献上一束花——贾拉提雅伯爵夫人在英谷莉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英谷莉特就是跟着父亲、兄长们、男性友人们一起长大的了,因此,甚至都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打扮自己,父兄们都认为女仆会在恰当的时候做到那些事……她们也确实善于此道。


故而,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席某事的经验,对于英谷莉特来说,简直是凤毛麟角。沃尔姆堡的舞会算是一件。


在舞会上发生的事情,父亲不仅没有追究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对“自己女儿居然能这样随机应变”这点给予了他常有的过度反应——按照父亲常年对希尔凡的评价,他大概是把这件事能做成的功劳九成都归功于了自己(他也认为戈迪耶与公国战斗的成果全部属于老当益壮的边境伯爵)——在早餐上当着家人的面狠狠地夸赞了一通“宝贝女儿”。这让英谷莉特颇为沮丧:好好一顿早饭,因为要回答父亲的左追右问,结果少吃了一块烟熏肉。


也许是本来就少放了一块吧。谁知道。记得小时候那年,饥荒来临的时候,连自己都只有肉渣汤可以喝了。现在的境况还不算太差。


但是……之后会如何呢?


就像是这个雪天的灰色天空一样,看不见远方,也看不到阳光。


如果英谷莉特也去了塔克峰,她除了向女神祈祷丰收之外,或许还会祈祷另一些事——祈求女神为他们指引方向,让他们的王从群星之中归来,让夏日的阳光不要成为生灵涂炭的见证者,让来年的冬季她还能与朋友们在舞会上快乐地相见……


“……”


英谷莉特不知道在窗前坐了多久,直到她觉得应该去进行每日的训练与马课时才起身。就在她起身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什么——在山路的另一头,几乎很难看清的风雪的另一端,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走近了些,骑着马,穿戴精良,似乎是……似乎是伏拉鲁达力乌斯家骑士的装束。


因为伯爵与长兄皆不在,拥有纹章、在家族内部地位很高的英谷莉特接待了这位骑士,并让无关人士回避。但这位骑士开口要找的人的其中之一,竟然也就是英谷莉特。他自称是吉尔伯特大人的侍从——吉尔伯特原本是赛罗斯骑士团的成员,据说原本是王国人,在教团瓦解后他投奔了罗德利古大人,不知为何,得到了罗德利古的信任,并且经常让他去处理一些机要之事——将一封信递给了英谷莉特。英谷莉特立刻打开了。


英谷莉特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这封简短的信。


啊。


她看到了什么?


她再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封信,恨不得把每一个词都细细咀嚼一番。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顿住了,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再次读了一遍,她确认自己没有念错。


“这……这是……这是真的吗?”


英谷莉特在这句话说出口时,才发觉自己的一句话能够表达出这么多的情感:惊讶到不可置信、欣喜到难以自抑、感激女神回应自己祈祷、冲动地想要向所有人说明这件事、以及克制那个冲动的理性。


“你们——你们真的找到了殿下?!”


侍从点了点头。


英谷莉特几乎忍不住绽开笑容:“他在哪里?我要过去见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们给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大人、边境伯爵大人、卡隆伯爵大人、菲力克斯大人、希尔凡大人都送去了消息。都是快马,大概再过一天就会到了。”侍从说,“另外,吉尔伯特大人还去请了梅尔塞德斯小姐前来。您知道,她和我们一向有私下的合作关系。”


不过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应该去了大修道院,但算日子,参加完同学会,倒也差不多是昨天或者今天就能回到领地。他们没有来领主府和自己打个招呼,是走了别的路线回去吗?——啊,这些也暂时不重要,另一个问题吸引了英谷莉特的注意。


“梅尔塞德斯?为什么要请……她?”


侍从犹豫了片刻,说道:“殿下被找到的时候,受了重伤。”


英谷莉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那他……”


“您放心,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暂时不宜长途挪动。吉尔伯特大人正在同盟领与贾拉提雅领的交界处,还请您或伯爵大人带兵迎接殿下归国。”


英谷莉特郑重地点头道:“我马上就去。我也会请人立刻告知父亲……当然,我知道这件事不宜立刻传开。我们会保守秘密。”


英谷莉特本人与贾拉提雅的飞马军团都是快速行军的好手,不到半天就赶到了吉尔伯特临时驻军的所在地。当她像是一阵风一样冲进帝弥托利所在的帐篷时,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还是为眼前的情景感到一阵心惊:她的儿时好友、他们的殿下、法嘉斯的希望,正面如纸色地躺在床榻上。这场景让她甚至都不敢高声说话。而站在一旁的吉尔伯特注意到了英谷莉特的到来,向着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目前没事”的宽慰眼神,接着带她来到了处理事务用的军帐。


英谷莉特大体了解了发生的事情:


在法嘉斯人民和公国、帝国军中都有流传一位英雄(或者是恶魔,站在不同的视角看的话)的事迹,他经常偷袭帝国军队、腐败的公国官员,以残酷的手法杀死他们。吉尔伯特从一些细节中,推断此人可能与殿下有关。而他被罗德利古大人交付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私下寻找殿下的踪迹。因为最近获得了关于此人的重要情报,吉尔伯特在这两节一直带着自己的兵马在追踪此人。


此人先是从法嘉斯南部往加尔古-玛库的方向而去,不过大概是因为那里的帝国军比较多,遭遇了阻碍后,此人又一路与帝国军战斗,一路向着同盟的方向而去,来到了古罗斯塔尔领与帝国交界的某处。因为连年交战,赋税高昂,帝国与古罗斯塔尔的领民都有因为承受不了赋税而落草为寇的,这些人为祸四方,但由于其老巢设在了三不管的交界地带,再加上古罗斯塔尔和帝国军都无暇抽空击退这些盗贼,于是成了当地一霸。吉尔伯特来到附近村落,听说那人单枪匹马地去挑战一整个盗贼巢穴还不敢置信,但根据线索赶到时,却发现这件事真的在发生——只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想做到单挑足以构成一队军队人数的盗贼还是太勉强了,就是加上吉尔伯特与他的手下也是一样——吉尔伯特费尽心力,才在损失了相当人手的情况下从盗贼的包围中救下重伤却仍然悍不畏死地向前冲去的帝弥托利,接着逃离到了王国的边境……


“怎么会……”


他们原本一直以为,殿下如果活着,却这么多年没有现身,只有几种情况:其一,他被什么人囚禁了,比如科尔娜莉亚等人为了什么目的而将他关在监狱里,或者是被送到了帝国的监狱;其二,他虽然获得自由,但为了逃离公国的追捕,选择离开芙朵拉,逃难到如帕迈拉、鞑古扎等地,才没有能联系他们;其三,他逃离了公国的追捕,但因为比如受伤等原因无法自由行动,只能隐藏自己。


但是,如果他都能从法嘉斯公国去往加尔古-玛库附近,有如此的行动自由,为什么不来找他们呢?


总之,还是先要等他醒来,那之后才能得到答案。而在那之前,“法嘉斯王储被找到”这个消息要严格保密,不然恐怕会有一大堆居心叵测的势力找上门来,甚至是暗杀,等等。不能指望一个昏迷者能够协助他们守卫好自己。而且,这是张王牌,得和伏拉鲁达力乌斯、戈迪耶、卡隆的人商量着,才能知道该如何打出去。虽然英谷莉特并不擅长掌握那个时机,但至少知道这时机不能从自己这里失去。她今天带兵前来,也是以巡视领地的名义。


在疑问与希望中,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起床时就看到外面一片积雪,虽然不至于到暴风雪的程度,但落雪也纷纷扬扬。英谷莉特轻轻呼出一口哈气。看向外面白茫茫的大地。她站在视野最高的瞭望塔上——昨日接到殿下后,她就带着吉尔伯特等人一起来到最近的可驻扎地,位于贾拉提雅边境的卡纳尔瞭望塔,这里位于较高的地势、有建简单的城墙、算半个堡垒,易守难攻——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小半天了。


“您要不要先回去?”负责瞭望塔守卫与监视的骑士询问。


“不……应该快到了。”


果然,在下午的三点多,梅尔塞德斯与去接她的天马骑士一起出现在视线的远端。英谷莉特立刻骑着自己的天马去迎接了二人,并且将梅尔塞德斯立刻带到殿下的帐篷内。梅尔塞德斯拥有出色的治疗魔法天赋,事实上,光论治疗,英谷莉特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比她更厉害的。果然,在她到来后,虽然帝弥托利没有立刻醒来,但至少面色转圜过来些许。


“啊啦,我们都剪了短发呢。”终于忙完一轮,可以休息时,梅尔塞德斯走过来,对着一直守在一旁的英谷莉特眨了眨眼睛,“虽然是为了打仗时方便,但短发很合适你呢,英谷莉特,很清爽帅气。”


“谢谢你,梅尔塞德斯。你也是,看起来非常神圣的感觉……”英谷莉特有点不好意思地道。


“呵呵,真的吗?”梅尔塞德斯掀了掀自己的头纱,十分自然地接受了称赞,“说来,好久没有见你啦,我们晚餐好好聊一聊天……也庆祝我们终于把帝弥托利同学找回来啦~”


就在二人打算叙叙旧时,在病榻上的帝弥托利突然变得表情痛苦,喊出了什么。有些听不清,但大概是“父亲”、“那个女人”、“杜笃”、“首级”什么的。梅尔塞德斯立刻转过头去,有些忧虑地看向他。英谷莉特也觉得有些不妙:“殿下没事吧……是不是发烧了,有点说胡话的样子……”


梅尔塞德斯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帝弥托利的额头,摇了摇头:“并没有。也许……只是做了什么噩梦吧。应该让医师来看看,也许该开些镇静宁神的草药……”


“嗯。我马上去!”英谷莉特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外走去,就在她马上要离开帐篷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帝弥托利在含混不清的梦呓中,说出了一个她立刻就能分辨出来的名字。


——古廉。


“……”英谷莉特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过去。


“哎,怎么了嘛?”梅尔塞德斯问道,她显然没有能分辨那个名字,或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随口和她说过一次的名字了。


“不……没什么。”英谷莉特迟疑了下,还是走出了帐篷。


医师来的时候,只是摇了摇头,认为这不是病理性的情况,最好不要喝药,以免给身体增加额外的负担。


在第三天,英谷莉特仍然一早就上了瞭望塔,除了侦查周围的情况、守备营地,也还在等人:按照吉尔伯特派出的人往返的脚程计算,今天应该足够从伏拉鲁达力乌斯和戈迪耶回来了,这样的话菲力克斯和希尔凡也会跟来吧?想要说的话有很多,想和他们分享几乎要冲破心间的喜悦与各式各样的担忧,那些梅尔塞德斯或许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也无法安心向她吐露的情感,还有,一起计划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没有王,他们坚持了五年,现在他们的王回来了,他们一定能重新夺回一切。一想到这里,英谷莉特就觉得十分兴奋,在塔上四处转着。


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外面的暴风雪倒是渐渐停了一会儿。梅尔塞德斯在中午的时候找了位侍从来汇报,殿下依旧没有醒,并且给众人送来了简单的口粮。


一整个下午。还是没有任何人前来。只有缓慢落下的雪花和冷彻的寒风。是因为暴风雪耽误了路程吗?不论如何晚上也该到了。又或者遇到了敌人?不,哪怕消息泄露,公国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准备一支军队来……而且南方的军人在这个季节进攻贾拉提雅是不合情理的,他们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变化莫测的暴风雪里坚持一个小时,这也是贾拉提雅虽然贫瘠、没有钱大量置军,却也勉强在公国的压力下撑了数年的根本原因,没人敢挑战它的漫长莫测的冬日,即使英谷莉特本人知晓如何抓住天气变化的时机战斗,也更多是对这样一片土地感到敬畏。


或者说,北国的他们都拥有这样的自然的恩赐。起初的一年,科尔娜莉亚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从夏日转凉的末尾持续到严酷的冬日,她操纵着巨大的兵器人偶以及数量庞大的军队,进攻伏拉鲁达力乌斯。那次进攻可谓是这几年征战的声势浩大之最,连东部诸侯联盟中最南的卡隆都秘密送来不少将士与粮食支援。英谷莉特清楚地记得那些让白雪都染上血色的日子,当那些血都随着雪化为坚冰时,就像是让整个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土地都变成了鲜红色。寒风让兵器人偶的零件损坏,动弹不得,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南方的士兵们的盔甲太过单薄,不少人是受伤后被活活冻死的,还有许多人挥舞武器的手没有做充足的防护,暴露在外冻伤,从手开始坏死,直到全身都溃烂。大自然给了北地的他们最糟的环境,但也给了他们最好的庇护。他们依靠天时打赢了最艰难的一仗,让刚获得帝国大量援军的公国元气大伤……那之后,公国虽然改进了盔甲,但再也不敢在冬天大举进攻。


这所有血腥的一切,在再下一场雪的时候,又重新恢复了洁白。看着公国科尔娜莉亚撤军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希尔凡捏了个雪球,向着公国军旗的方向远远地扔去——


然后,他砸中了刚好从战场另一侧飞回来的英谷莉特。


“……”在把自己的脸上的雪给掸掉后,英谷莉特和希尔凡对视了片刻。显然,对方认为自己闯了比把公国军队给砸回来还要大的祸。英谷莉特跳下了飞马,拿起枪摆出架势——然后,用卢恩那宽阔的枪头,铲了一大堆雪泼向希尔凡。希尔凡立刻躲开了。英谷莉特再接再厉地用雪球回击。这次打中了盔甲,片刻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接着,终于把公国赶跑、从随时可能丧命的数月的紧张中脱离的士兵们,也在这带动下,纷纷开始捏起雪球,有的砸向离开的公国军队方向,有的也和周围人玩起了雪仗。整个城墙上的气氛都欢快起来。


已经到了晚上,瞭望塔的最高层已经点燃了柴堆,远处几乎都看不清了,只有英谷莉特的影子陪伴着自己。她想,等他们来了,应该先糊个雪球到他们脸上再说。太慢了。难道只有自己听到殿下的消息就直接从家里冲出来吗?


——英谷莉特是在凌晨四点被叫醒的。


有侍从推醒她说,有人从戈迪耶领来了。不用说,大半夜还能吵得人不得安宁的只有希尔凡那家伙。殿下以前也抱怨过他深夜邀请女孩子来玩的事情。英谷莉特在去往军帐的时候,悄悄地捏了个小小的雪球,准备趁他不备砸他的脖子。她走进了军帐,准备,一、二、三——


面前站着三位不认识的人。


“……?”


英谷莉特目露疑惑,而对面的三人也同样对英谷莉特也不熟悉的样子。这不是希尔凡的亲信,英谷莉特常常能见到那些人,比如加尔侍卫。还是吉尔伯特先介绍了双方:“这位是贾拉提雅家的嫡女英谷莉特小姐。这三位是边境伯爵派来的骑士们。”


“抱歉我们来晚了,两位大人。边境伯爵一路吩咐我们有事情处理,尤其是白天我们还去了贾拉提雅伯爵处,所以没能及时赶来。”站在最前方的骑士谦逊地道,“因为周围实在并无可营地之处,风雪又大,冒昧深夜来扰。”


“……希尔凡呢?他没有来吗?”英谷莉特问,“他生病了吗?”


“事实上……”戈迪耶的骑士似乎有些难以启口,但还是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两人,简单来说,希尔凡突然给边境伯爵传来一封信,说在大修道院,发现老师突然死而复生,同盟盟主库罗德又决定组织一只新的军队攻打帝国,他认为这是很好的机遇,决定留在那里帮助同盟,来侧面缓解公国对王国东部诸侯的压力。


“大概就是这样。”戈迪耶的骑士总结道。


我的天啊。英谷莉特在听完后的第一刻这么想。自己没有跟去,希尔凡就又开始闯祸了!这次可是不是开玩笑的!他在想什么?法嘉斯最大的机遇不就在这里,他不管殿下了吗——


第二刻,她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他和菲力克斯都还不知道殿下获救的事情。虽然此时这不让人感到高兴,但仔细想想做出那样的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确……太需要一个突破口了。如果殿下没有回来,从同盟去找也不是完全不合理。但……现在……


“那……那菲力克斯?”英谷莉特有些迟疑地问道,她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伏拉鲁达力乌斯的人应该比你们来得更早才对。或者至少差不多时候,考虑到你们比较擅长行军。”


“菲力克斯大人的确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我们路过了伏拉鲁达力乌斯,简短拜见了罗德利古大人。那里也因为这件事陷入了混乱。听说罗德利古大人想要亲自前来,但大人的弟弟认为公爵不能突然离开伏拉鲁达力乌斯,否则容易被科尔娜莉亚探知到,容易泄露情报。我们也向公爵大人转达了边境伯爵的一些想法:我们的伯爵认为,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希尔凡大人和菲力克斯大人的做法,但短时间内我们需要对他们进行情报的封锁。我们一路过来,正是在进行此事,才耽误了时间。”


吉尔伯特摸了摸下颌,沉思道:“情报的封锁……?你们是指?”


“伯爵大人相信希尔凡大人和菲力克斯大人对殿下的忠诚,但两位大人此刻在同盟军的掌控范围之内,我们的情报送进去,大概率会被同盟军先行截获;即使情报没有被截获,两位大人在承诺与同盟一同战斗后,又立刻回国,还是会因此被同盟怀疑。这是很危险的。我们不能确认同盟对殿下的看法。同盟举起反帝国的旗号,固然是我们的潜在盟友,但如果他们也是为了争夺芙朵拉而行事,只是以反帝国为第一步呢?那么,殿下也是他们的敌人。同盟此刻对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大人……对旧王国领诸侯的怀柔态度,只是为图以后安抚我们方便罢了。尤其是,吉尔伯特大人,您的信使提到,殿下是在同盟的领地内受伤的,我们不清楚前因后果,更不应该贸然行事。”


边境伯爵的这番分析的确有道理,吉尔伯特点了点头。但英谷莉特却不由得问道:“那……难道以后也都不告诉他们了吗?这不合理!我们需要更多的帮手。况且遗产武器也被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不回来,我们的胜算会大大降低。”


骑士对这个问题也是有备而来:“请允许我转述:边境伯爵大人认为,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比如,等到殿下苏醒,我们准备万全去夺回王都,而同盟军又被帝国军牵制没有精力攻打王国时,可以将消息告诉他们。又或者某日殿下的消息泄露,那就更不必要特别召唤他们了。但如果没有时机,比起他们的归来,更重要的是守住殿下这张王牌。”


“……”英谷莉特犹豫片刻,最后说道,“我……知道了。我会遵循边境伯爵大人的想法行事。”


在从主帐回到自己歇息之处时,英谷莉特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这可真是一团糟的生日礼物啊……


也许是因为这么想了,英谷莉特倒在床上短暂地补眠的时候,做了个古怪的梦:


她梦到在她抵达的第三日一大早,比她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上三四个小时,就在卡纳尔的边境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们。


“你知道吗?那信使半夜来的,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搬来门口半结冰的水桶,洗了把脸——然后我发觉这居然是真的,不是梦。现在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希尔凡依旧夸夸其谈着。


“你该庆幸你不是在对战训练的时候听到,因为要是你愣住片刻,都不一定能保住命吧。”菲力克斯依旧摆着那幅看谁都不顺眼的面容。


“啊哈哈,是呢,啊,英谷莉特,多谢你家借的马,我们可是分别跑死了一匹马才正好在你家碰头的。这么快赶来,感觉是历史记录的行军速度了哦?”


他们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来到殿下的营帐内,又呆了一阵子,然后就三个人一起去开小会了。从下午一直聊到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就在雪地里用树枝画起了“如果进军王都”的行军图,是该从哪个领地起兵,往哪里进攻,有哪些诸侯可以争取,能调用多少什么种类的兵力……做着各种假设。直到午夜来临,终于是必须入眠的时候,希尔凡突然神神秘秘起来,把手背在身后,拦住自己。


“这次条件有限,所以就送你这个吧。生日快乐。”


他藏着的是一把白色的花,看起来是刚才趁着自己和菲力克斯讨论时,去哪里采来的。负责拖住自己的菲力克斯只是哼了一声,没说话,但也应该是知道的。


的确,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啊。英谷莉特有点愣住了。接着笑着收下了花。


“这点是学金鹿的那位老师的吧?有时间就开茶会,忙起来就送花。就算对外班同学也是这一套。”她说,“谢谢。不过,殿下能回来,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接着,她入睡了,在这个梦中。接着,她醒来了,从这个梦中。


虽然是幻影般的,但不知怎的,这让她调整好了心态,就像是把积攒的压力真的清空了一样。


“……嗯……好!”


英谷莉特飞快地穿好便服,再次前往了瞭望塔。开启了又一天相同的生活。顺带一提,罗德利古大人最终还是亲自偷偷来了一两天,他站在仍然昏睡的殿下的身前许久,但为了不暴露殿下的行踪,还是不得不回了伏拉鲁达力乌斯。于是英谷莉特和吉尔伯特成为了这里的负责人,每日领着一队人巡视周边。


而终于,在英谷莉特几乎习惯了卡纳尔枯燥无味的生活,每天以自己和自己画行军图为乐的第三周。帝弥托利苏醒了。但她得知这一点的方式实在是有些糟糕:她是在瞭望塔上看到的。


殿下一个人走在风雪之中,向营地外而去。孤零零,就像是从哪里飘来的幽魂。


英谷莉特一时觉得自己看花了眼,直到她又看到梅尔赛德斯从帐篷里走出来,慌张地左右张望。才知道事情不对。她几乎是立刻冲下了瞭望塔,因为来不及去马厩,只好自己跑向营地外面的路上。踩着厚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去。


“殿下——殿下?!”她不顾自己吸了好多口凉气,在看到帝弥托利背影的时候,大喊着。


帝弥托利少许停下了步伐,但是没有转过身来。他说道:“你也在啊。”


“……哈、哈。”终于追上的英谷莉特不停喘着气,“殿下,你醒了!没事吧?为什么一个人离开这里——”


英谷莉特被打断了,帝弥托利冷漠地说:“连你也成为帝国的走狗,要阻止我去取那个女人的首级了吗?英谷莉特。”


英谷莉特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帝国的走狗”几个字。


“…………什……什么?”英谷莉特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直到片刻后,她才想到要为自己的辩驳,“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为什么这么说?”


“是么。”帝弥托利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停留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个……殿下,五年来,你都在哪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为什么,现在要离开?”英谷莉特不由得问道,但马上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跟我回去营帐再休息一下吧。这些事,可以慢慢地……”


“我几乎是死了。”


“哎……?”


“五年里做了什么,那种事又有什么意义?”帝弥托利依旧背着身,用冷漠到令人恐惧的低沉声音说道,“现在——必须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杀谁?”


英谷莉特觉得事情已经滑向了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她甚至一时在心中产生了一个骑士绝对不该问的问题——在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殿下吗?在英谷莉特的心中,不论何时,殿下总是一个比谁都温柔的人。对古廉的牺牲,或者说,对任何一个人的死亡都抱有不忍与同情,是个温柔得过了分的王。尽管菲力克斯经常说殿下的内心住了野兽,但是在英谷莉特看来完全不是这样。虽然,的确,在金鹿学级以库罗德为首的诸人在圣墓遭遇了帝国皇女艾黛尔贾特的攻击后的一段时间,本来与此事无关的殿下是表现得有点敏感、经常失眠,不过大家那时候因为帝国的宣战,都很紧张,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那时候悄悄问过住在殿下隔壁的希尔凡,希尔凡还笑着告诉她“你不用担心啦”。而菲力克斯就不用问了,那段时间他也神经质地要说着什么要将殿下关进笼子的不敬之言,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虽然她在场的时候会多少收敛点语气……


总之,殿下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冷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正是因为是那样的殿下,她才想要作为骑士侍奉。


“杀了那些信奉弱肉强食的家伙们。那些肮脏鼠辈。帝国,同盟……哪里都是一样腐败恶臭!”帝弥托利一字一顿、充满仇恨地说,“难道说,你也认同那些家伙的所作所为么?认同将掠夺与杀戮合理化、披着人皮的畜生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必须杀了他们……让他们……让那个女人……体会到被掠夺者的痛苦。即使这会让我沦为和他们一样的畜生,我也绝对会撕裂他们的灵魂!我——是这么对‘大家’起誓的。没错……父亲、母亲、古廉……请等着……”


“…………………………”


英谷莉特哑口无言。与其说是找不出回应的话。不如说是,连回应都忘记了。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如果菲利克斯在这里,是不是会愤怒地骂他一通?如果希尔凡在这里,是不是会说点调节气氛的话绕过这些不好回应的事情?而如果是她——


她想要成为骑士。和他们不一样,作为骑士,应该无条件地服从主君的命令。


但是……英谷莉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她在心底自责起了意志不坚定的自我。她吞咽了下,鼓起勇气,用平时和殿下说话的那种语气说道:“殿下,我……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是我私自地认定,想要成为您的骑士。所以,我是您的剑。如果您要斩杀任何人,只要您指明了方向——我就会——”


帝弥托利打断了英谷莉特的话。


“是么。那就出发吧。”


“但是现在……为了身体,还请您……”


“哼,连你也要背叛吗?对大家许下的誓言。”帝弥托利终于是转过身来,英谷莉特第一次与他只剩了一边的视线对峙,“英谷莉特,连你……连你也要背叛古廉吗?”


“……!”


在意识到时,英谷莉特发现自己退后了一步。毫无缘由的。


为什么,事到如今,要这么去提起那个名字?


并不是说,古廉是不能被提到的名字。只是,在那件事之后,所有人在她面前,说出他的名字时,都会是温柔而怀念的。英谷莉特也很怀念他。永远会记得那些快乐的回忆,不然他就连一点活过的痕迹都没有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古廉的名字被这样带着……冰冷的痛苦、仇恨与哀苦的提及。仿佛隐藏着深深的憎恶、黑暗与孤独。这简直就像是让英谷莉特刹那间回到某个噩梦里一样。回到某个黑暗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双唇不自觉地在颤抖。


看不出帝弥托利是否有生气,他的神色从刚开始出现时就一样的阴沉与苍白:“既然如此——”


“殿下!”


是吉尔伯特及时出现的声音给英谷莉特解了围。但同时,他们又被一众王国军包围了。吉尔伯特和梅尔塞德斯从中走出。


“帝弥托利,”梅尔塞德斯显然很担心,“你的伤还没有好……”


帝弥托利抱着手臂,没有回应,只是警觉地、仿佛看着敌人一般地看着周围的王国军。


“殿下,请原谅我的无礼。但我作为王国的骑士,恳请您能在之后与我们一同奋战。”吉尔伯特用沉稳的声音道,“我们需要法嘉斯正统的继承人,协助我们,击溃帝国,夺回王国,让法嘉斯的人民重回光明之下——”


“击溃帝国……”帝弥托利低声道,“很好。你们也认为必须和那些家伙战斗吧。认为那个女人……认为帝国是不可原谅的,认为必须杀光所有人……”


“杀光……”梅尔塞德斯不由得皱眉。她原本是帝国人,虽然基本是在王国长大,但还是对这种说法抱有了疑惑。


“殿下,请您稍安,我们回到营地再——”吉尔伯特说。


“无聊。”


“殿下,我们并非您的敌人。”


“哼,真是陷人于不义的说法啊。”帝弥托利冷笑了一声。他转身试图突破王国军的包围,向外界走去。但是,就在此时,变故发生了——


帝弥托利再次倒下了。


“……!!”


英谷莉特顾不上刚才发生的一切,赶忙过去搀扶。梅尔塞德斯也立刻过来施展圣疗术。一通忙乱后,又将帝弥托利送回了主帐内。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梅尔塞德斯忧虑地道,“这五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总之,底子都掏空了。不受伤,大概还勉强能支撑着,但这次重伤,简直是把五年所有的积劳成疾都一起爆发了……”


英谷莉特站在一边,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次她回到营帐时,几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她抱着自己的双腿,轻轻颤抖着。她将自己的毛外套裹在身上,然后又盖上了被子,这让她在冰天雪地里觉得暖和一点。她当然没有哭,因为她已经约好了,不会再哭了。她只是感到一种……孤独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连一向善解人意的梅尔塞德斯也只是轻轻叹气,说着“他看起来很可怜……等他醒来要不要泡杯茶给他喝呢……”。


是因为被背叛,又流浪了五年,其中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殿下变成这样了吗?为什么殿下如此恨意十足?为什么说要杀光帝国人这么重的话?“那个女人”又是谁?难道是艾黛尔贾特?虽然帝国女皇发起了战争,但那样……不正常的深渊般的仇恨,并不像是仅此而已……这些问题里没有一个英谷莉特真正想得明白,她在今天前就完全没有想过任何类似的问题。


但是她需要知道。作为骑士,为了殿下。也作为朋友,为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他们之中,这里只有她了,所以她必须要问个明白,然后试着解决它。


她强迫自己进入了睡眠。今天她睡得并不好,做了乱七八糟的梦,像是上个梦的延伸:因为希尔凡和菲力克斯都来到了卡纳尔,在瞭望塔上的巡逻变成了轮流的工作,帝弥托利离开的时候是菲力克斯在瞭望塔上,并且去拦住了他,接着才有梅尔塞德斯的惊呼和众人的赶往。他们到的时候,菲力克斯和帝弥托利看起来已经吵了一架了,“你已经变成了被死人的锁链牵着的野兽——”,那是英谷莉特听到的最后一句,接着希尔凡立刻上前缓和气氛,然后帝弥托利再次晕倒……忙乱过去后,英谷莉特在希尔凡的建议下,代替菲力克斯去守瞭望塔,而希尔凡本人则说想去和殿下谈谈。从头到尾,英谷莉特都没有和帝弥托利说上半句话。


好像……这才是常态。


或者说,是达斯卡事件发生后的常态。


在英谷莉特模糊的记忆中,在更小的时候,她和殿下曾经是关系颇好的同龄伙伴、是对抗菲力克斯和希尔凡的“问题二人组”的稳定坚实的盟友、并且因为是婚约者和师兄弟而同时与古廉关系特别好,总之,他们是“一国”的。记得,不止一个人说过,两个人小时候长得有点像——帝弥托利小时候像个女孩,而英谷莉特也梳着短发,反而像个小男孩——站在一起,就像是双胞胎似的(恰好他们的生日也差不多)。不仅如此,两人的性格也彼此相近,又都擅长剑术与枪术,所以总是很谈得来……


——我想要成为骑士!和古廉一起,以后一直守护殿下!


每当她这样笑着说的时候,殿下也会非常温柔地笑着回应。


——我期待着呢,英谷莉特。


但是,达斯卡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大概,她有一年都没有见到过殿下。那包含着他重伤疗养的日子,也包含着她不肯走出房门的日子。然后,再次相见的时候,殿下的身边出现了本应该是古廉仇人的达斯卡人……


殿下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改变,仍然和之前一样温柔和煦地对自己笑着。但是,他却不再愿意走出王城与他们一起玩乐,这也没有办法,殿下已经是王储了,要学习的东西一定有很多……英谷莉特偶尔想要向殿下抱怨,不应该任用一个背叛者作为侍从,但每每总会被希尔凡岔开话题,她其实也明白,她没有立场说这些话。而现在杜笃更是为殿下牺牲了性命,她想自己也的确欠他一份感谢与敬意,欠殿下一份抱歉……总之,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几乎没有和殿下单独说话的经历了。两年前,菲力克斯不知为何与殿下几乎是关系决裂,不肯再与他见面。而殿下也开始了更严苛的学习日程,几乎没有时间抽空相聚。再之后,来到修道院,她和殿下也觉得彼此疏远了,说过的话题,大概只有怀念古廉的……可是没过多久,有次殿下说了让她扔掉骑士的理想后……她虽然理解殿下的意思……那份“不希望任何人为了自己而死”的善良的期待……却也感到尴尬,当场就跑走了。于是有什么话都会委托给几人中唯一还没有和殿下关系僵硬的希尔凡说。


英谷莉特在醒来后,意识到,昨天在雪地里的对话,竟然是她和殿下时隔九年后,再一次好好地……谈心。


所以她觉得殿下陌生,好像也不那么意外。她一定……丢失了很多信息。


吉尔伯特这次在帐篷外配置了许多士兵,怕是再发生之前一样殿下不顾体况执意出走的事情吧。英谷莉特走进帐篷时,帝弥托利已经醒了,半靠在床头,他转头看向她。没有说话。他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强的攻击性了,但依旧冷漠而不可接近,就像是冬日蛰伏的狮子。


英谷莉特把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帝弥托利只是看着,没有说任何话。英谷莉特保持抚胸低头的姿势,说道:“殿下,昨天的失礼,真的非常抱歉。在那之后,我思考过了,殿下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那样说的……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但是,无论您的想法是什么,我都会支持您的道路。我之前局限于自己的视野,一定有很多没有明白的事情。请您告诉我,拜托了。”


“不论是什么?”帝弥托利斜睨着她道。


“是的。”英谷莉特抬起头,“我想要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不论最后会如何我都会支持您。所以,请您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需要我做什么。”


“……和古廉一样?”帝弥托利以讽刺的口吻道,“可笑至极,你根本都不知道他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他……成为了什么样的人?”英谷莉特不解地问道。


在她的印象里,古廉一直都是一样的:在生活中,他总是嘴上不饶人,很喜欢用擅用自己的口才开各种玩笑,但是,有任何事的时候,却会非常可靠,敏锐而聪慧。在战场上,他强大又高尚,就像是为了清廉和高洁的骑士这个词而生的。他离开前往达斯卡前,最后一次和她告别的时候,那个在夕阳下的最后的笑容,一直都没有褪色。他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拥有属于少年的炙热的胸膛和温柔的声音。


在今天之前,英谷莉特一直都没有忘记那个风景,珍藏于心。


那样的他,至少在她心中,是不会成为其他样子的——


“——左眼球已经掉下来了。滚在一边哦。”


毫无防备地,在夕阳下笑着的少年失去了左眼。喷溅的血染红了一部分天空。


“右眼没有闭上。但是充满血丝。……那幅表情,肯定是在极度痛苦中离世的吧?”


在夕阳下的少年失去了笑容。用狰狞而痛苦的目光看着英谷莉特。


“这也难免。他脱掉了盔甲,整个左半边身体都有被火灼烧的痕迹。”


半边身子变成了被火烧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烤肉一样。这个想法让人几乎要淘着喉咙呕吐出来。


“右手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被砍掉了。左腿和脑袋以及腰身,也不过勉强连着的程度。”


“……等、……等等……”


“稍微一摇晃,就哗啦地散架了。”


已经是肉块了。夕阳下的。


“……啊……哈啊……”


英谷莉特感觉自己在大口地喘气。因为喘气的速度有点快,反而感觉头晕。她强压住不停颤抖的喉咙。但是却因此觉得反胃起来。她觉得眼前的景色都有点发虚。很难受,想要转身立刻逃走。但脚上像是灌了铅般沉重。


“是的,然后大火弥漫过来……烧灭了一切,我甚至都无法把他带回来,只能送回他的盔甲与剑。在那片荒野上,没有任何美好与高尚的牺牲。有的只是令人作呕的掠夺者,与凄惨无比的被掠夺者。所以……要杀了他们……要取得那个女人的首级。不然,大家就永远地徘徊于此,永远地呼唤着复仇——”


英谷莉特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几乎都要听不清帝弥托利之后说的话语了。


“我失礼了!”她用着自己最后的克制说出这句话,踉跄着离开了帐篷。


大口呼吸着外面冰寒透骨的空气,英谷莉特多少恢复了一点理智。她最终还是选择继续原本应该干的事情:她再次坐到了瞭望塔的上面。


又失败了。又一次失败的谈话。……其实她知道,关于古廉只被送回了盔甲和剑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只送回来那些东西呢……就只是不愿深想。她也知道,自己不够成熟,“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只是自己的傲慢之言。这样不可靠的自己被殿下那么说,大概也无法反驳。


自己——


这样的自己……


——英谷莉特,你是贾拉提雅的希望。

 

父亲总是这么说。

 

从英谷莉特有记忆以来。

 

但是,在她十三岁之前,她从没有为这句话感到过困扰。她从来都是带着自豪地昂首挺胸。因为父亲所说的“希望”,在那时候是有明确的指向的,是不需要她为此付出努力,只要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就能得到的东西:在她出生不久后,在国王蓝贝尔的指婚下,她就与法嘉斯第一大贵族、贾拉提雅的邻居伏拉鲁达里乌斯的继承人古廉有了婚约。她会成为未来王国除去王妃之外最尊贵的女性,并且也会因此为自己贫瘠的家乡贾拉提雅带来源源不断的援助。她甚至一年有几个月都会直接住进伏拉鲁达里乌斯,她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第一次重心不稳的突刺、她在那里结识了她的朋友们(如果不是这场婚约,作为王国最贫瘠的领地的小姐的自己,是否有这个机会与他们在那么年幼的时候就如此亲近呢,英谷莉特也不太知道)、她在那里获得了自己稚嫩的骑士理想;当然,最重要的,她在那里得到了每一位年幼女孩子梦想中的未婚夫、在骑士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拯救、迎娶公主的骑士大人”。

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世界是光明又美好的。是充满希望的玫瑰园,还有一条笔直向前就可以获得幸福的方式。

 

对古廉,那到底是不是“恋爱之情”,英谷莉特也不知道。因为她在那之后,就没有恋爱过。父亲与兄长常常劝说她,她年龄那么小,对古廉只是对亲密的朋友的感情,以后还会遇到真正与自己相爱的丈夫。……她不知道。但是,那份感情比和兄长的更郑重,比和朋友的更温暖。她从小就被教育过古廉对她是“特别”的,虽然怎么个特别那时还不太明白,但是因此产生仰慕与憧憬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让现在的英谷莉特说的话,对古廉的感情,就像是承载着她所有属于小女孩的梦想与希望的感情。如果是更长大一些,而古廉活下来的话,她可能会说“我想要和古廉一直在一起”,那样就能获得幸福。但是,以她那时的年龄,对这份感情的想法却是“我想要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我也要成为让我憧憬的人,那样的话就能获得幸福。

 

——而他死了。

 

她的希望也随之结束了。她的憧憬、她的道路在那时候结束了。她所期盼的未来的风景已经再也不可能到来了。

 

她有过相当长……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知所措。不想要见任何人。逃避着一切。无法接受。不仅仅是因为重要的人的死去,还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活着”。愤怒、悲伤与迷茫笼罩着她。

 

因为知晓“这个世界上还有需要自己关照的人”而走出房门。

 

因为被告知“达斯卡是仇人,而他们都被处决了”,而将愤怒的感情稀释了。有报仇,一个仇人都没有放过,把他们的首领都砍下来挂在了王都好几天……他一定能安心地离开,前往女神的怀抱了……

 

因为时间慢慢流逝,悲伤的感情也逐渐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至少这世界上还有她重要的亲人与朋友们,他们总是不断用各种方法试着让她笑出来……

 

但是……最后,还剩下“迷茫”……这份感情,不论多久,都像是尖刺一样贯穿英谷莉特的心。

 

在那之后,她才开始明白了许多的事情:从不断的相亲、从父亲每一次在饥荒时的苦闷与强撑的笑容、从王国动荡的局势、从每一次对达斯卡穷追不舍的屠杀、从所有让人痛苦却不能落泪的事情里。

 

——她开始明白承载在自己身上的血脉是如何被反复估价的,毕竟第一次估价发生在她刚刚呱呱坠地尚无知觉的时候。

 

——她开始明白她小时候许下的“想和古廉一样成为骑士”的愿望获得所有人的祝福,实际上只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她的前途已定、而她本人看起来也不反对那个前途,所以就哄哄她。

 

——她开始明白她能从小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乐训练,过着假小子一般的生活,是因为古廉“喜欢和她训练”,她现在需要和父兄去争取,挺直背脊,才能保证自己能继续这么活着、不落下自己的武艺。


她所习惯的、喜欢的、充满憧憬的世界,都是因为他站在那里,为她搭建了小小的城堡。而现在,温柔的城堡消失了,只剩下她站在这片真正的旷野之中了。

 

她应该接受贵族的生活方式吗?她接受过一次,嫁给古廉。但是,又不是的。那时候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不是无尽的担忧,不是在每一个相亲者的礼金上反复讨价还价,不是看着干裂的土地却找不到水源,不是低落痛苦的面孔。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回到过去。那个不论是谁都笑着的时候。

 

长大后回头看看,英谷莉特也有点想笑。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做出的决定是这样的:她不要放弃过去,就算所有人都不在那里,她也会一直、一直驻守在那里。她仍然“要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这样古廉就像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这样她的幸福与憧憬就不会消失——她将为王国而活,她要成为守护王族的骑士。如果说为国家和主君献上生命是他的活法,那么也就是她的目标。

 

她并不后悔。不如说还感到很自豪。就算是借来的梦想,当一个人拼尽全力去实现它的时候,就和自己的没有区别了,不如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只凭借自己就得到前行道路的钥匙的。而且,“这的确就是她从小的梦想”。于是从此,古廉对她而言,比小时候更重要了。以前他是她的未婚夫。但是现在……他就是未来的她,是她做一位正直、清廉的骑士的路标。

 

从乖乖地听父辈的话粘着古廉、只是个浪漫主义骑士文学爱好者,到态度非常强硬的真的要做一位骑士。不论是她的亲人还是朋友都感到意外。父兄和她不止一次的为此辩论,不论是殿下还是菲力克斯都劝过她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去考虑新的婚约者,就连古廉活着时总是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想象“未来的英谷莉特会是怎样一个骑士呢”的希尔凡也对这件事不置一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会说相关的话题了。因为她的想法传了出去,也让来求亲的婚约者的水准一降再降,总是一调查就有各种毛病的人……父亲每每都在为此叹气。

 

英谷莉特有时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呢?

 

她是不是,没法成为古廉……成为一名出色的骑士,然后让大家带来幸福呢。

 

她试着去接受一些婚约者。但是无论如何,她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在大修道院里,她的新朋友们:亚修、雅妮特、梅尔塞德斯、伊古纳兹、拉斐尔……他们都认为追求骑士精神是高尚美好的,给了她许多的支持。究竟怎么才是正确的?她应该怎么活下去?是接受所有的事实,承认那个乖违的命运,像一个普通的贵族女孩那样活着,也许承担某些责任,也许找到某些幸福;或者是绝不接受、要反抗那个命运、要前往耀眼却孤独的地方呢——

 

每条道路都充满祝福与忧虑,那是真正的玫瑰园,有美丽的花,也有伤人的刺。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吧。

 

……但是,已经过了五年。


她参加了许多的战斗,她用自己手中的枪洞穿了无数的生命,她为了一件事而献出自己的青春。越过生死,她已经不要迷茫了。


答案很简单。她要成为一名骑士。无论谁说什么。无论……自己有多么地不成熟。无论主君的如何对待、如何命令——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就算——就算殿下不认可,她也会无违自己忠义地奋战到最后。


于是,在那天晚上,英谷莉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倒在大火蔓延的荒原上,滋啦滋啦地,草被烧着,地面被炙烤着,她的身体被火焰包围着。她起初感到很疼很疼,但是不知为何,疼到极点后就没有任何感觉了。她觉得自己被分成一块一块,意识不知道该跟着哪一块离开。这就是他的终末——有个声音在心里告诉她——继续下去,你也会变成这样,会变成这样死在被火焰吞噬的平原之上。但是现在你还可以回头。回头。回头。


英谷莉特回头看去。她看到了。


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他被帝弥托利描述的那个结局就在这里。


因为没有看过,所以脑海里反而将之想象成更加……更加糟糕的什么。仿佛是一滩因为战争而变得零碎的黑泥。


“……!!”


英谷莉特猛地醒来。她环视四周。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都仔细检查。


在视线的死角。在听不见声音的虚空。在转过头去就看不到的地方。英谷莉特感觉自己被谁沉默无言地看着。也许也并不是什么人。就像是自己帐篷中白日的黑暗。看到的话,就能感到那无言的申诉。


就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了刚刚听闻古廉的死讯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人抱着被子躲在房间里。那时候所有黑暗的角落都是可怖的。


明明已经那么久都没有见到了……


英谷莉特轻轻地说,悲伤浮上了她的面容:“对不起,之前不知道你的死亡是这样的……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


在那之后,过了数日。这个噩梦与幻觉也反反复复出现了好多次,让英谷莉特几乎每天都睡不太好,不过因为以前有过经验,英谷莉特想,这些都会和九年前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好转,不必去管。英谷莉特也没有再去找帝弥托利,她认为与其用话语,不如用行动让他相信自己。她每日依然坚守着卡纳尔,在瞭望塔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日。


直到守护节的最后一天到来的时候——


梅尔塞德斯告诉众人,帝弥托利的体况已经可以应付长时间的行军。因此,大家都聚在军帐里,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


“帝都。”帝弥托利斩钉截铁地道,“杀了那个女人,战争便能结束,死者便能沉冤得雪,还有比这更简单的道理吗?”


梅尔塞德斯和吉尔伯特互相看了一眼。英谷莉特更是意外极了。她想起自己在雪地上画的无数行军图。没有任何一条是往帝都方向去的。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殿下,我也理解您憎恨他们的心情,但王都的人民,依然在等候您的归来……”

 

帝弥托利看向英谷莉特,英谷莉特也看向他。压迫,从那个视线中英谷莉特感到的是极强的压迫感。帝弥托利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厌恶和烦躁,现在的他显然不会再次展露微笑,更不会如过去那样,耐下心来对她解释什么。他是王者,自己作为骑士应该听从他的命令。那份视线中毫不遮掩地这样向英谷莉特传递这信息。

 

最终,帝弥托利冷冷地道:“你理解我憎恨他们的心情——正是因为不理解,才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是么?”

 

但英谷莉特没有放弃陈述理由,作为臣下……与朋友,当有充分的论据的时候,应该向主君提出谏言:“但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和粮草,进攻帝国……攻下帝都……是不可能的。反倒是王都,大家都受够了科尔娜莉亚的苛政,一定会帮助我们,即使兵力和粮草不那么充足,也绝对有胜算。只要——”

 

“我并没有询问你的意见。”帝弥托利打断了她。

 

英谷莉特还有想要陈述的话语,但被这么说,她的自尊心又让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她难过地别过了目光。

 

此时,吉尔伯特走上前一步:“不论如何,我们的精锐兵力都在伏拉鲁达里乌斯……不论您要向着什么方向而去,我们都应该到那里整合军队,获得足够的兵将,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帝弥托利沉默了片刻,“罗德利古那里么。”

 

“是的。我们会为了您的命令而行动,但也请您务必不要无谋而动。”吉尔伯特深深鞠躬,“这是为了您,也是为了先王和整个王国。”

 

帝弥托利抱臂片刻,才点头道:“那就如此吧。如果是为了获得打倒那女人的力量……大家……请再稍等……只要再稍等,我必定……”

 

就在此时,突然有传讯兵闯入。

 

“失礼了!有急报!!”传讯兵说,“帝国的军队在大举围攻加尔古-玛库!说是发现了同盟军和赛罗斯骑士团!”

 

“赛罗斯骑士团也和同盟军在一起……?”吉尔伯特有些吃惊地道,“那现在战况如何?”

 

反帝国的势力现在只剩下同盟以里刚为代表的数个诸侯,王国的东部诸侯联盟,以及教会的残余势力。如果另外两者在加尔古-玛库被全歼,留给王国的形势将极其不利。

 

“还没有进一步消息传来!”

 

“时刻留意。”吉尔伯特严肃地道,等待传讯兵退去,吉尔伯特又像是想起来什么般,询问道,“殿下,如果同盟军侥幸获胜,我们是否考虑要和他们一同反抗帝国?”

 

“……都是一样的。”帝弥托利说,“同盟和帝国。”

 

“您是指?”

 

“我看到了,在同盟的土地上,也充斥着信奉弱肉强食的肮脏鼠辈。……都是一样的腐烂。同盟也不过也是侵占大陆,完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我不相信库罗德那种人会仅仅为了正义呐喊而发动战争。”

 

“我明白了。”因为帝弥托利的判断并未太过偏离之前众人对同盟军的防范的理由,虽然他的用词有些古怪,但吉尔伯特没有在意,“那么,我会立刻准备前往伏拉鲁达里乌斯。明日启程,殿下意下如何?”

 

“可以。”帝弥托利说完就转过身,一副不打算多谈的样子。

 

众人离开了。只有英谷莉特站到了最后,她似乎有些话想要说,但最终也缓步走出了帐篷。

 

与踌躇的英谷莉特不同,梅尔塞德斯在会议开完后,立刻去到了门口给巡逻将士准备的临时军帐,她经常在闲来无事时帮将士们缝一些衣服,而这里大多数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但今天,就在她刚穿好针线时,突然一个人影走近了帐篷。梅尔塞德斯抬头,发现是英谷莉特。她看起来脸色有点发白,没什么血色,精神有点低落的样子。她对着梅尔塞德斯点了点头,沉默地坐到了主帐的一边。

 

梅尔塞德斯想了想,笑着拿来了茶水与茶点,递给英谷莉特。

 

英谷莉特接过来,但没有吃,她将茶点放在桌子上,只是将热乎乎冒着气的茶杯捧在手上:“谢谢。我想在这里会比较快听到线报。”

 

“你是说……”梅尔塞德斯顿了顿,想到刚才关于加尔古-玛库告急的事情,突然明了,“你在担心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吧?”

 

英谷莉特点点头。

 

梅尔塞德斯轻轻笑了笑,又说道:“还是吃块茶点?这是我的家族祖传的点心秘方,非常好吃。”

 

英谷莉特再次点了点头,将茶点拿出来,掰开一部分放入口中。

 

“……你没有笑呢。”

 

“……?”

 

“英谷莉特总是很严肃嘛,但是你吃东西的时候,又总会露出很幸福的样子。不过,今天没有笑呢。而且,你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梅尔塞德斯坐到了离英谷莉特更近一点的地方,“以前不是说过,我们虽然性格挺不一样,但是经常有同样的烦恼吗?你在烦恼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没精神?啊,最近晚上有点没睡好,做了噩梦……不过没关系的,按照经验过一阵子就会自己好了。”

 

“是吗……”虽然有点在意英谷莉特的说法,但因为看着她颇为自信的样子,梅尔塞德斯也没有再去深究,“其实,我还以为是刚才的事情……”

 

英谷莉特将剩下的四分之三的点心拿到手边,看着它,片刻后,说道:“也算是吧。我和梅尔塞德斯说过吧,我想成为一名骑士的事情。的确……也不那么容易呢。以前,我和殿下……想做的事情总是差不多的……但是,我今天的不成熟表现,一定又让殿下失望了……”

 

“毕竟,以前的帝弥托利是个格外温柔的人呢。”梅尔塞德斯表示认同,“反而是英谷莉特会提出一些比较强硬的战法才对。不是么?”

 

“唔……”英谷莉特不否认自己在战场上更喜欢利用自己的飞行优势,冲锋到敌阵深处进行对攻。

 

“其实呢。我觉得先去帝都也不错哦?蕾雅大人失踪后,教会里一直有传言,她是被帝国军抓走的……或许,蕾雅大人就在帝都。”梅尔塞德斯做出了一个祈祷的姿势,然后看向英谷莉特,“你看,我有前往帝都的理由。帝弥托利肯定也有非要那么做不可的理由。只是,英谷莉特你没有,你更希望解救王国的人民们呢。”

 

“不是的!”英谷莉特立刻反驳,“殿下的愿望……就足以作为我的理由。”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感到难过呢?”

 

“……就只是……”英谷莉特沉默了许久,她似乎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没什么……”

 

并不是向哪里去的问题。帝都或者王都。

 

其实……就算是让英谷莉特踏上死亡的道路,只要那件事符合忠义的话,她也会点头吧。就算去帝都会死,那也无所谓,只要那是应该去选择的正义之途。

 

只是……只是殿下什么都没有说。他将那条道路描绘为破灭,而不是正义。他为了那条道路,可以不顾一切。明明不是这样的……殿下明明是个非常在意大家的人……每次看到希尔凡晚归时,都会担忧地训斥他。每次被菲力克斯用不敬之言顶撞时,也不会生气,反而会和和气气地关心菲力克斯的近况。但是,这次,殿下什么都没有说。明明知道他们就在大修道院,但听到传讯兵的消息时,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他不再担心在意他们了吗?只是一心想着要进攻帝都,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无所谓了吗?好奇怪……现在的殿下……和现在的自己……都好奇怪……

 

英谷莉特不敢深想下去,因为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幻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明明是他付出性命去守护的。如果……如果的话……那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就在英谷莉特想要说什么的转移话题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传讯兵走了进来,大约是之前有被英谷莉特叮嘱过什么,他报告道:“又有最新的消息。同盟军与赛罗斯骑士团——不——他们制作了一面新的画着炎之纹章的军旗,现在自称是新生军!新生军利用地形和火攻,在没有重大伤亡的情况下击退了帝国军!”

 

梅尔塞德斯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太好了,女神保佑……”

 

英谷莉特也多少松了口气:“那,我也先回去了。谢谢你的茶点,梅尔塞德斯。”

 

在回到帐篷、上好挂锁后,英谷莉特将梅尔塞德斯做的点心吃完了。带着清香的点心,或许是加入了一点茶叶,有着柔软的风味。咬在嘴里,很快就化开,并不甜腻,恰到好处的平衡了口味。虽然明明知道这些,但却味同嚼蜡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每次收到父亲的各种信件后,也明明会以大吃一顿来发泄压力。

 

她从床上取来行李。从中拿出了一本书。那是本讲战术的问答名著。她翻开其中一页:

 

“执行君主的命令时,若自身领地陷入危机,该优先处理哪一方?”

 

如果听从殿下的命令前往帝国,却会让王国陷入危机,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一定是“主君的命令”吧。因为那不但是骑士的职责,也是荣耀。在义务中掺杂私情,是不被允许的。

 

她想起以前和菲力克斯的对话。

 

——但是如果我面对了这种情况,我想身为一个人我做不到,如果有谁想以君命为优先,我一定会忍不住阻止他。

 

那是那时候她的回答,而菲力克斯听到后直接说“你不是做骑士的料”。

 

“……”

 

也许真的是那样。

 

站在忠义上应该无条件的服从殿下去往帝国,但它背离了解救王国众人的道路,这让英谷莉特感觉无法轻易接受。可是更讽刺的是,明明也知道,“应该”要选择拯救王国……但如果现在真的让她站在殿下的面前说出“不,您是错的,我不打算跟从您”,英谷莉特反而觉得更加做不到。因为……

 

因为殿下看起来非常的痛苦。无比的冷酷的同时,却又无比的孤独。就像是那肆虐贾拉提雅残酷的风,明明清楚那会冻伤人的双手、刺痛眼睛与脸颊,但是这不会是她离开家乡的理由——

 

她该怎么办?

 

……如果大家都在的话,他们会怎么办?菲力克斯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反对殿下的做法,嗤之以鼻吧。那么希尔凡会怎么做呢?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也开不出那些不好笑的玩笑了。如果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好了,至少还有个说话的对象。

 

英谷莉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明明是只说了几次话而已,但这九年间支撑自己的信念却从根基开始摇摇欲坠,虽然还未到崩塌那么严重,但却觉得胸口像是被石头压住了一般。

 

这苦闷感一直持续到了飞马节过了大半。连带着关于古廉的噩梦和那种“感到有什么在身后”的奇异感受也没有消失。总觉得……他在什么地方不甘心着。

 

好奇怪……这种状况以前明明会某天突然消失的。……说来,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突然就觉得他获得了安息的呢?对了,是不是知道达斯卡的首领被游街斩首的那天?虽然那时候以她自闭多日的体况,并没有可能去达斯卡看,但是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件事。

 

——英谷莉特,想知道达斯卡的情况吗?

 

那是个日光柔和的晨间,因为站在正对着刚刚日出太阳的位置的窗户前,看不到那个人的表情。

 

……是的。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再做噩梦了。但是,若是那样,自己又为什么在现在再次感到不安呢?

 

英谷莉特突然想起帝弥托利似乎也几次低语过古廉的名字。想起他对自己陈述古廉之死时的语气和神态。有什么地方怪怪的,那种怪异感让她的心动荡着,但她却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一直到到科尔娜莉亚和西部的兵士突然违反协议进攻东部为止,英谷莉特都没有搞清楚这感觉的来源——


众人回到伏拉鲁达里乌斯后,罗德利古也和帝弥托利爆发了某种程度的争吵:英谷莉特并不在场,只是听到了少许传言,说罗德利古向殿下陈述了菲尔帝亚人民、布雷达德领地的领民的惨况,并且还提及先王的名讳来劝诫殿下,但殿下反而更坚定了先攻帝国的想法。

 

而飞马节下旬,公国突如其来的进攻则是吓坏了众人,起初他们还以为科尔娜莉亚从哪里得到了殿下还活着的消息,才不顾协议攻来。刚听到这消息的英谷莉特虽说也是一惊,但其实她又算是松了口气:若是不得不爆发和西部的战争,那肯定就完全没有兵力可以让殿下去进攻帝国,他们会不得不应战,不得不公布殿下的存在,然后不得不先与科尔娜莉亚战斗,不得不夺回王都——不用选择了。

 

但接下来的情报却让人失望。

 

“有迹象表明,这次的公国军队只是佯攻,实际上是为了掩护另一队军队通过伏拉鲁达里乌斯与贾拉提雅的边界,前往炼狱之谷阿利尔。他们的目标恐怕是……同盟……公国是否是打算与帝国军南北夹击同盟呢?”罗德利古分析道。

 

听到消息也赶来的边境伯爵点了点头:“这条路会通向达夫纳尔。达夫纳尔没有直接参与同盟内部的争斗,但与里刚家是盟友。烈女朱迪特手上还有充足的兵力,而且她的士兵一向以彪悍善战闻名。如果能牵制住达夫纳尔的士兵,会让盟主手上更加无兵可用……或许他们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要阻止盟主向达夫纳尔借兵。”

 

听到了本家的名字,英谷莉特不由得抬起头。她有些担忧起贾拉提雅的情况,他们实在没有足够的军粮再打一场大仗了。看到她的模样的罗德利古也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安慰道:“不用担心,英谷莉特。据探子回报,这些士兵大多数是来自洛贝领的,都是南方人。他们不会不管不顾地在这个天气进攻贾拉提雅的,只不过是借道而行。倒是炼狱之谷常年炎热,算是他们擅长的战场。”

 

“啊,谢谢您。”英谷莉特感激地道,罗德利古一向是她尊敬的长辈,待她就像是半个女儿一样,即使是古廉去世后,这点也并没有改变,“您也不必忧虑。就算他们进攻,父亲和兄长也至少能利用地形和暴风雪守上一个月左右。只是……我想,贾拉提雅目前没有足够的资源去主动进攻公国的军队……”

 

“嗯。”罗德利古点了点头,这也是五年来的常态,贾拉提雅的贫瘠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情报,他又转向边境伯爵,“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殿下还活着的事情——”

 

“情报永远是最有价值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边境伯爵这么说。虽然英谷莉特其实有点不同的看法,但她显然在这里插不上话。

 

“那么,两位大人,既然他们只是佯攻,我们是否有必要回击?或者也只需要虚晃一招,等待他们退去?”吉尔伯特问。

 

“不行。”罗德利古摇头,“如果我们不与公国的这部分军队战斗,他们就能分出更多的兵力去往阿利尔方向,到时候达夫纳尔的军队恐怕会没有胜算。虽然同盟与我们并非一条心,但目前来说,我们双方都绝对不能让对方倒下。”

 

“我赞同公爵的说法。”边境伯爵摊了摊手,“当然,我的理由其实更加私人一点。毕竟有个笨蛋儿子在帮助那个什么新生军,如果他死了就不好办了。少不得我这个老子得帮他一把,免得他被阿利尔那个魔窟给热晕了,顺带再丢一次戈迪耶的遗产。”

 

罗德利古一面摇头,一面轻笑了下。但想必这个说法他本人也是多少认同的。菲力克斯也在那里。

 

虽然他们要是在“这里”会更好,会让战斗轻松很多吧。但比起想那些事,的确他们与科尔娜莉亚真刀真枪的过上几招,会让同盟军的安全更有保障。英谷莉特也准备好拿起卢恩,久违地战斗一次了。

 

而帝弥托利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在众人做出决策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不过他从来到领地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众人也已经习惯。大家起身离开,最后一个走的是英谷莉特,当她关上门的时候,却听到还在里面推演行军图的罗德利古和边境伯爵这么说——

 

“你真的觉得直接公开殿下还活着是没有用的?”

 

英谷莉特不自觉地留了一个小缝隙。继续听下去。这也是她的疑惑。

 

“……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不过……罗德利古,想一想,假如殿下被公布活着,而还是却一意孤行地选择去攻打帝国。事情会怎么样?想一想,你就知道这样绝不可行。先王陛下与殿下的……布雷达德的名誉,至少我们得守护住这个。有了这个,才有法嘉斯的存在。”

 

英谷莉特关上了门。毕竟门口还有士兵,她无法停留太久。她往公爵城堡的楼梯走去。

 

边境伯爵说得对。如果殿下被公布活着,却不去拯救菲尔迪亚的人们,这个消息一旦被公国利用……会让民心瞬间逆转。他们会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他们曾经多么渴望祈求着让殿下“复活”来拯救王国,在这个幻想破灭时,就会有多么的怨恨。他们会认为布雷达德家不再庇护他们,反而会转向帝国寻求新的庇护。而科尔娜莉亚的暴政……只要帝国换一个“公国总督”,给一点甜头,人们就会忘记了。

 

而如果被公布活着,殿下究竟会不会选择顺应民心和压力……去选择菲尔迪亚的人们呢?

 

……不知道。但或许不会。

 

英谷莉特不安地倒在枕头上。她觉得今天大概还是睡不好。

 

果然如此。在梦里,她再次出现在那个被火烧着的平原上。英谷莉特其实没有去过达斯卡,虽然知道发生惨案的也是一个平原,但梦里出现的平原显然不会是真正的达斯卡平原。那大概是一个根据她的经验把许许多多战场拟合而成的“平原”吧。而硬要说的话,最像的就是古隆达兹了,古隆达兹燃烧起了熊熊大火,而他……或者自己会死在那里……究竟什么时候会结束呢,这个噩梦?不知道。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明明睡了七个小时以上,却仍然觉得有些疲惫。

 

拿起卢恩,检查它已经被修整到最好的状态,然后英谷莉特出现在了她最有信心的战场上——至少战斗的时候不需要去考虑那些复杂的事情——英谷莉特这么想,然后她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起初的局势并不差,边境伯爵和罗德利古都亲自出战,给了不习惯冬日酷寒的公国军队颇大的压力。而英谷莉特带着一队天马从侧翼突袭,切断敌阵的前后补给,让他们自乱阵脚。就在一切都按照事前的方案进行时,一个消息传来——

 

殿下自顾的出击,深入敌阵深处了。

 

英谷莉特让身后的一位飞马骑士载上会医疗的法师,自己则在天空不断搜寻着殿下的身影。

 

没有。

也没有。

英谷莉特再次盘旋。不顾几次擦肩而过的弓箭。还是没有——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

 

然后,英谷莉特突然发现了一件她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如果现在帝弥托利死了……好像……至少对目前的战局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不会去拯救王国,至少在攻陷帝国前不会,他的存活甚至因为种种原因不被公之于世,无论是公国还是东部诸侯都暂时不希望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可是一旦这么想,英谷莉特却觉得更加难过。或许是作为青马竹马的情谊,或许是作为骑士对主君的忠诚……但总之,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那么付出性命救了他的古廉又算是怎么回事?自己与大家所努力的这五年又算是——

 

英谷莉特最终选择向着她一直避开的、有连弩弓手的区域飞去。

 

凶猛的弓箭几次擦着她的头过去,身后的飞马骑士为了避让已经和她拉开了距离。英谷莉特一头猛冲下去,在地面搜寻,然后——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让她无法忘记的场面。

 

帝弥托利正攻击着一个士兵,那是一个使用连弩机的士兵,的确是要尽快杀灭的危险对象,刚才也给英谷莉特制造了麻烦。攻击他是正确的选择。但、但……但是……

 

“啊、啊——!!”

 

对方的士兵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他的双眼被枪挑了出来。接着,他的胳膊也被依次砍断。他抽搐挣扎着,目眦欲裂,哀嚎不止。双腿也。最后……、成了一堆肉块……

 

“………………………………”

 

这几乎让她立刻回想起了那个噩梦。让她立刻回想起了,帝弥托利对她描述的古廉之死。霎时间,仿佛在这个雪原中也燃起了火焰。英谷莉特甚至只能呆呆地降落,没有去看周围是否有其他敌对的士兵——好在他们也都被帝弥托利杀了,没有人上前攻击英谷莉特——但坏在他们每个人都支离破碎的。所以古廉也是这么死的?不对……古廉也在他们中间吗?她感觉到在战场上就遗忘了的黑色影子,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这让她几乎是发抖着怔住了。

 

英谷莉特不知道自己降落后沉默了多久,才勉强能移动自己的双腿。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了,她甚至不需要对帝弥托利说任何话,帝弥托利就冰冷地看向她:“的确,现在的我不是你们渴求的救国之王,只不过是一个怪物,复仇的怪物。如果对我不满,你们完全可以杀了我,但要是你们不打算那么做——不论是谁,我都会彻底利用。”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要我杀了他?

 

……这算……这算什么啊……

 

在那之后的记忆很模糊,英谷莉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脱离战场的。第二天,她发起了烧,仿佛那片火焰真的烧到了现实之中。但是因为能使用遗产武器的除了殿下就只有她,所以她还是勉强上了战场。第二天的她几乎是在靠着本能打仗,脑海里不断闪过的是昨天看到的画面,有时候感到一阵恶心,又有时候感到一阵愤怒,还有时候像是被难过扎着胸口。冰冷的雪和腥臭的血堆积在她的身上。


她将卢恩刺穿又一个敌人的胸口。很奇怪。虽然发烧了,但比平时的状态更好,杀人的时候……更轻松。英谷莉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为胜利而杀人,也不是在杀和她一样流着法嘉斯之血的西部王国军,她是……在为了让自己喘口气、放松点而杀人,杀的则是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走下战场时,英谷莉特发现有许多人在看自己。但她实在是头晕,想躺在休息,没有理会那些人,径直走回了卧室,直到睡前想用温水抹把脸时,她才从水的倒影里发现,自己的脸上被溅到了许许多多的敌人的血——那些血呈喷射状,斑斑驳驳地印在脸上,看起来十分可怖,像是个女魔头。英谷莉特洗掉了血,染红了脸盆中的水……今天冲降得太狠了,刺穿的太深了,和敌人的距离太近了,不够灵活,也没发挥出速度的优势来……能活下来真是侥幸……如果遇到强一点的对手,怕是无法善了吧。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努力地揉着眼睛。不行。曾经约好了哟。


——但是,水里的,真是一张和清廉高洁的骑士完全相反的脸啊。


她看着眼前红色的水片刻,她想,如果是敌人的话,大概也会骂自己是怪物或者恶魔之类的吧。……不过,现在的她,既没有软弱与哭泣的余地,也没有后退与反省的余地。


她还是要战斗。


第三天,为了掩护帝弥托利,罗德利古受了重伤,需要调养。第五天,连边境伯爵也受了伤,短期无法上前线。好在第六天的傍晚时候,传来新生军在阿利尔打败了以关达尔为主将的洛贝军的消息,见势不妙的公国的军队也很快撤退了。第七天,英谷莉特也因为多日的发烧,再加上听说新生军的将领们都没有出事,平安归去,心气也放下了,结果一下子病倒,不得不休整躺在病床上了。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后,帝弥托利依旧决定向帝国而行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反对他了。

 

在他临走的那天上午,梅尔塞德斯正在给英谷莉特量体温:“还是有点低烧呢……”


英谷莉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你们要去哪里?”


“密尔丁大桥。”梅尔塞德斯说,“帝弥托利说,要进攻帝国,必须通过那座大桥。”


“兵力……充足吗?”


“这种事我也不太懂。”梅尔塞德斯摇头,“不过听说最近里刚家和古罗斯塔尔家又爆发了冲突,这样古罗斯塔尔大概会没有那么多兵力去守大桥了吧~那里应该就只剩下帝国军。说不定,是个好机会,帝弥托利这么说。”


“……我……”英谷莉特别过头去,“殿下,有说过我的事情吗?”


“不。他没怎么和我说过话。”梅尔塞德斯摇了摇头,“不过,他应该并没有打算等英谷莉特的病好起来再走吧。所以,你就在这里先休息一阵子吧。”


梅尔塞德斯本以为,以英谷莉特的个性,在这时候一定会反对,会强行跟上队伍,还预备了许多劝说她养好身体的话语。但英谷莉特却意外的沉默下来,她看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啊……”


“啊,还有……”梅尔塞德斯见不需要劝说,又提起了另一件事,“英谷莉特……你听说亚修的事情了吧?”


“嗯……”


梅尔塞德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书和一封信。英谷莉特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然后看向书的名字。


《十年后的骑士》。


“……啊……”


这是一本骑士小说。讲述法嘉斯开国国王卢古与他的挚友奇锋小时候的故事。两人在因为意外相识、经历了一场惊险又奇妙的冒险后,年幼的奇锋想要成为卢古的骑士,而卢古则笑着说你太小了,再等十年吧。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十年后,在卢古真的面临危机,四面交困时,正是奇锋带着一队精锐士兵,不顾危险、以命相搏地前来营救。


虽然英谷莉特一直觉得这是个好故事,但因为其部分情节与更广为流行的《奇锋之剑》和《卢古与风之少女》等骑士文学有所冲突,在面世时曾经遭遇过非议,印量很少。虽然后来已经被澄清不过是一些语词理解上的差异,但这本书却在市面上很难见到了。少量的印本都成了贵族家书库的藏品。而贾拉提雅的书房里也有一本,英谷莉特很小时就读过。不过似乎罗纳德卿的藏书中并不包含这一本。


亚修在五年前向她借了这本书,因为是难得的同好,英谷莉特以三月为期,借给了他。然后,因为爆发了战争,两边再也没有联系。而这本书的事情也早被一系列的突发状况冲淡,以至于英谷莉特都完全忘记了。


“他……似乎在前往阿利尔前就写好了给大家的遗书。”梅尔塞德斯别过目光,露出了有点悲伤的笑容,“送信来的人说,亚修一直都很珍惜这本书,每隔几个月就要拿出来晒太阳保养,也不肯给任何别人看。在去阿利尔前,才交给了自己的侍从。说是自己若有不测,把信和书交给你。”


英谷莉特抿了抿唇,将书与信拿了过来。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觉得眼眶有点湿润。


“我知道。”梅尔塞德斯给了英谷莉特一个悲伤的微笑,“他也给我写了信,我们各自看吧。……我相信,亚修一定已经回到了女神身边,安宁幸福的沉眠着。——之后,我就会跟着帝弥托利的队伍离开了,英谷莉特,要好好休息哦。”


等梅尔塞德斯离开后,英谷莉特倒在了床上的靠枕上。她先翻开了《十年后的骑士》。和她借出时一样,页面干净,没有弯曲,也没有泛黄,就好像时光还在五年前,他们还在一起讨论着骑士文学,讨论着最喜欢哪个骑士,鼓励对方“要一起努力成为心目中的骑士”。……那时候,自己应该还耍帅一般的说过“自己不能成为骑士,所以要为他的骑士梦想加油”吧。……真是,遥远的记忆了……


亚修最终成为了骑士。只不过是洛贝家的骑士。他最终为了主君而死。他是位光荣的骑士。——就算想要这么想,当看到他熟悉的字迹时,还是会感到难过。


不知是不是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英谷莉特没有先看那封信。她反而是花费了一段时间将《十年后的骑士》看了一遍。之后,就像是获得了某种鼓励,英谷莉特轻轻叹了口气,打开了那封信。


【给英谷莉特:

你好。

不知道你拿到《十年后的骑士》了吗?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终于能还上你这本书了,我算是安心不少。骑士应该是诚实谦逊的,决不能借东西不还。五年里,每次收拾书柜,看到这本书,我都会叹口气。这可真是“沉重的负担”。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话,我就已经死了吧。那么,或许有些……我打算有机会能和你当面说的话,不得不以这个形式传递给你。但请你不要为我的死太过伤心,因为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虽然自然我并不想死,但如果死了,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首先,谢谢你曾经鼓励我的梦想。……真的,很宝贵哦,你的每次鼓励我都铭记于心。因为,我们的朋友大都在质疑我的梦想,觉得我太过认真和单纯,一心喊着正义,其实并不适合当骑士。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其次——但是,我认为他们说的,也许是对的。

英谷莉特,请别生气。

我并不后悔成为洛贝家的骑士。但我也并非为了梦想而那么做。我是为了责任。西部都被帝国实际控制,作为罗纳德卿的养子,我有义务让帝国善待盖斯巴尔领的大家,而投奔洛贝,宣誓效忠,是最有效的办法。

成为了骑士后,我每天都以骑士的标准要求自己。我公正、诚实、谦卑,我为了守护主家的荣耀,不畏惧牺牲性命,英勇地战斗。即使是最严格地说,我想我也完成了成为“骑士”的梦想吧。

但是,我很清楚,我并不感到快乐。因为这不是“我心目中的骑士”……骑士,是要清廉、高尚、正义的,对吧?才不是我这样,沦为侵略者打手的骑士。

但是这想法让我感到可怕。因为……战争持续了五年,我想你也很清楚,正义这东西,是因为立场而决定的。这样的话,骑士……岂不是变成了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存在?如果主君将自己的正义定为某种邪恶的东西,比如说,要牺牲大家性命才能完成的东西,那也可以吗?这样的话,我作为洛贝家的骑士,不也是正义的吗?

我因此迷茫了很久。

后来,有一天,传来了从你们东部那里的一些消息。在那个契机下,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的话。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随随便便的,但是在这五年里,我认为他成为了了不起的骑士哦。和英谷莉特一样,为了主君而进行着甚至可以说是无望的抗争,但没有一次后退。我觉得他的理解……也许会比我这个成为了虚假的骑士的人更有价值……所以我想与英谷莉特共勉(从和你的接触来看,他大概从来也没有向你说过这些,不过,我也确实很难想象他会说教你啦)。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骑士所应该追求的,并不是清廉这种外在的表现。骑士所追求的,应该是得到被守护之人的爱戴。遇到困难的人就去帮助,这就是骑士……这就是人类。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不过是追随自己的意志,做身为“一个人”该做的事情。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所在。

我们并不应该成为什么普通人之外的存在……成为骑士,只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如果不那么做,就是本末倒置。骑士,并不是由封号与效忠决定的。那些东西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意志”。如果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连一个人都不是了,当然就不是什么骑士,只是名为骑士的行尸走肉。

而如果我们失去了应该被守护者的爱戴,不论我们是多么地遵循教条,多么自诩清廉高洁,那也绝不是正义所在。

以上两者,都能做到的话……那就是真正的骑士。

……哈哈,零零碎碎说了很多。希望你不要感到啰嗦。

但是,英谷莉特,作为一名骑士,我想向作为另一名骑士的你提出忠告——

请无论何时都要做一位真正的骑士,因为,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属于人……属于英谷莉特的笑容。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亚修-多蓝】


“…………………………”


——执行君主的命令时,若自身领地陷入危机,该优先处理哪一方?


这个问题突然跳入了英谷莉特的脑海。


……或许……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的答案。怎么做都是对的。该遵从的,既不是君命,也不是“必须要守护自己领地”的责任,或许只是……自己的心。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搞错了,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绕了太多圈子。就像是古廉,也不会是为了骑士的教条才会选择牺牲的,不是为了国家和王族——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可是不知变通的反义词——他是遵从自己的心而死的。


或许,就像是信里所说的。那就是身为骑士……身为人,应有的姿态。


“……谢谢你。亚修。真的。你有鼓励到我。”英谷莉特摸着信,轻声说,“的确,我明白,以骑士的身份活下去,可能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对于英谷莉特来说,那或许意味着要背负巨大的痛苦或悔恨。硬撑着活下去。


但是,因为之前的种种事情而感到迷茫、消沉的英谷莉特,不知道自己的“骑士之路”如何与性情大变的帝弥托利相合的英谷莉特,的确被信中陈述的理解所拯救——


“如此轻易地放弃梦想,太不像我了。”


而且,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即使不考虑任何道义,英谷莉特也作为青梅竹马担心着帝弥托利。既然如此,那些事情……到底“应该”去哪里,其实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能做什么让帝弥托利心情好起来的话——


英谷莉特感觉自己的烧已经退了。她摸了摸头,的确只有一些汗滴,但没有发热的感觉了。甚至她一时都觉得,困扰自己的黑影与噩梦的压力也一同消散了许多。


但是,看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英谷莉特拿起了卢恩,又迅速地打包了自己的行李。她将亚修的信与那本书带上了。就在她跑出门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个人”是谁呢?


按照亚修的描述,虽然能想到一个符合要求的人,但有点难想象五年前的他会对亚修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这好像也不那么让人意外:那个人如果认真起来的话,就会很厉害。遇到危险会挺身而出保护大家。面对难过的事情便会笑着开导大家或者出有用的主意。……只是……就只是他很少会那么认真,每天都懒懒散散、游手好闲,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


想到这里,就好像是看到了那个人的笑容一样。在种种异常之中,却突然感到了安心。就像是大修道院炽热的阳光,晴朗的天气。如果亚修所说是真的,是否也会意味着,那个人在这里的话,就会选择前往殿下所前往的方向呢?……这样一想,不由得自己也轻轻笑了下。


——不管如何,谢谢啦。


英谷莉特在心里也对他这么说。在整装了一番后,她在黄昏时刻跑出了城堡,骑上天马。


在一阵风间,飞向了一半湛蓝、另一半被日落的红黄色染透的天空。


【后记4:

(1)关于帝弥与英谷:

8和9是本文写的最困难的部分(泪)。

其困难的原因在于:帝弥托利和英谷莉特实在是太难写了。英谷莉特算是对帝弥托利的阴暗面了解的最少的人,她和帝弥的支援内容,与其说是在讲他俩有怎样的情感,不如说是“他俩为了古廉的死而吵了一架”。想象“在没有菲力和希尔凡的情况下,英谷独自面对自闭期的帝弥”的情况,还挺难的,甚至一度都觉得写不出来233

我一直觉得,英谷和帝弥之间是很有隔阂的:帝弥对待英谷,就如他自己所说非常愧疚,所以完全不展示自己的真意,而英谷对待帝弥,则是当做君主多于友人(我统计过幼驯染在主线的对话,希尔英谷菲力三人之间,以及希尔帝弥、菲力帝弥之间都有很多带感情的对话,但唯独英谷帝弥之间完全没有过一次表现友谊的对话,英谷对帝弥一直是很尊敬)。这种隔阂的终极体现是:英谷一直认定了达斯卡人(包括杜笃)都是凶手,但帝弥明明是真凶目击者,却完全没有和英谷说过达斯卡问题(而且看起来也默许英谷这么对待杜笃)。  希尔和菲力都多少知道帝弥的真面目,但英谷完全不知道(从她大喇喇反对帝弥进军帝国就能看出……她和雅妮特是一个认识水平……)。

虽然我并不萌他俩CP,但是想到这样情况下的两人,如果在五年后单独相处的话(而且没有菲力和希尔凡这俩知情人作为缓冲)……那大约会是冲突不断吧……?


(2)英谷当骑士的心路

本文里将英谷当骑士和小时候英谷喜欢古廉这两个事实糅合起来,也并非纯粹出于猜测。

一方面,英谷若死去,遗言并非是自问“我有没有成为骑士”,而是自问“我有没有成为古廉一样的人”,对她来说,真正的梦想似乎应该表述为“做和古廉一样的骑士”,她和梅尔塞德斯的支援里,也明确有说古廉是她理想中的骑士,可见,英谷的骑士梦想和古廉是分不开的。

另一方面,很有趣的事实是,英谷的幼驯染基本全不大支持她当骑士(帝弥、菲力的支援完全就是围着反对她学古廉当骑士这个主题讲的),甚至,想要和菲力结局,英谷必须说出“我不适合当骑士”这样的话来。但她的新朋友(亚修梅戚杜笃西提司等)都是全力支持的,同样反对愚忠的卡多利奴,也支持她的骑士梦、只是提醒她不要钻牛角尖。这么看到底哪边才是她好友哇?……按照我个人的猜测,一种可能是,英谷认真地想要当骑士是古廉死后(那之前她还是倾向于嫁给古廉的),是因为古廉之死才让她的心境有了某种转变,这被幼驯染们看在眼里,所以会认为她这么执着当骑士,是她一直没从古廉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当然,不论这个梦想是不是“借来的”,其实也都没关系。但从人心上,会有微妙的不同吧。


(3)关于阿利尔之战

其实本战我一直有两个问题:第一,蓝线的阿利尔之战里,看起来亚修、关达尔等人都是第一次和青狮众人交手,可是洛贝家不是法嘉斯公国第一大家族吗?公国对王国旧臣可是打了五年内战,都没互相打过?第二,阿利尔之战的必定配置是,洛贝家从北方来,我军从南方(大修道院方向)来,可是问题来了,阿利尔是“伏拉鲁达里乌斯(东北方)、贾拉提雅(西北方)、达夫纳尔(南方)”三领交界,也就是说,洛贝家是穿越了伏家和贾家领地来的,可是这两家不是没有臣服公国?这洛贝家怎么行军的,都没被发现……?

以上问题最后整合成了本部分里伏拉鲁达里乌斯法伤的那场战斗的脑洞。


(4)亚修与英谷与希尔凡

除去本命外,英谷的CP,我个人喜欢的第二梯队是菲力英谷和亚修英谷。亚修和英谷就像是镜子的两面一样,他们的单人结局不论哪条线都很类似(当贵族的话都会被民众质疑能力,当骑士的话也都是很出色),性格、爱好也都是如此。所以每次我看到幼驯染们和亚修的支援,总觉得搬给英谷也完全可以——而且会很有趣。

毕竟,在希尔凡和亚修的支援里,希尔凡说过一句和菲力英谷支援里英谷说的几乎一样的话:“遇到有困难的人就去帮助,这就是骑士……不对,这就是人类吧?我啊,只是追随自己的意志而已。”(希);“该遵从的不是君命,而是自己的心。那就是骑士……那就是身为人应有的姿态。”(英)。我个人还挺喜欢这个相似点,而且我也觉得菲力英谷里,英谷对骑士的认识是最正确的(希尔凡和菲力其实很早就正确了),故也就用在了本文里。】


后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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